韩夫人一向高雅得体,对丈夫细致体贴,对儿女温和慈爱,极少发怒。
然而这次她怒容满面,一掌拍在漆案,声色俱厉,“你妹妹做错了什么,要受这样的欺负!你竟然就在一旁看着!”
韩平策即使已为人父,见母亲发怒依然生畏,焉然垂头。
韩夫人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知道外头怎么传的?七丫头还怎么议亲!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竟欺到韩家头上来!”
韩平策满心的无可奈何,丧气道,“我哪知道是个什么——您该去问阿爹,要不是不许我揍他,我能将那小子的屎都绞出来。”
韩戎秋并未对妻子提及此事,韩夫人还是与宴时听闻,立即将小儿子叫回来痛骂,闻言她火冒三丈,“你爹是鬼迷心窍了?他怎么说的?”
韩平策怏怏道,“阿爹让我安慰妹妹,不许动陆九郎,他自有安排。”
韩夫人聚起两弯柳眉,目光凌厉,觉出了不寻常。
韩平策不知该不该吐实,犹豫道,“阿爹对这小子很看重,一直让小七教他。我早说他是头驯不熟的恶狼,打小七手上学了本事,转头就咬人,阿爹还纵着,要不是这样,妹妹也不至于吃这么大亏。”
韩夫人冷笑出来,“这莫不是他的亲儿,心肝般供着,宁肯让自家人受气。”
到底是没凭的事儿,韩平策不敢再说,当了哑巴。
韩夫人思了一阵,强按怒气,“我会跟你爹问清楚,就算是他的野崽,小七也是我的掌心肉,没来由的受委屈。她昨夜回来了,心情定是极差,你去好生宽慰几句。”
韩平策早就要劝,然而妹妹下场就不见了,出去跑马两日未归,还好有亲卫跟着,他一听归家,顿时松了口气,“阿娘放心,我这就去瞧她。”
韩七的院里没人,他又去了家里的练武场,果然见妹妹在击打木人桩,衣衫给汗水浸透了。
韩平策赶紧上前拦住,“你傻了?在绞缠中挣了那么久,关节肯定落了伤,哪能急着练。”
韩七默不作声,任他拉到一边坐下。
韩平策叹了口气,“当时我真怕你把自己拧折了,不就是输一场,有什么要紧。”
他知道妹妹此次挫得极重,就怕连营里都不想去了,搜刮肚肠的劝道,“但凡争斗总有输赢,我输过多少次了,还被执法卫当众打军棍,手下的兵都看着,面子掉了个精光,事后照样带兵,谁还能为这个笑话?犯不着梗在心里。”
韩七望着手上绑缠的布带,仍是不开口。
韩平策给她松开绑带,见她指节青紫,越发不忍,“你越气苦,那小子越得意。回头我就把他要过来,副营算什么,给个主将都成,我不用亲自揍,有无数法子整治他。”
韩七终于开口,“我知道会输。”
韩平策一怔,韩七慢慢道,“陆九郎学得很快,心智与筋骨远比常人强,天生适合习武,脑子又灵,总能琢磨出意想不到的应对,确实也肯下苦功,我清楚他一定会超越我,只是没想到这样快,输得这样难看——”
她的眼眶红了,过了好一阵才道,“阿爹——应该很高兴——”
韩平策看不得她这样难过,心疼的摸了摸妹妹的头。
韩七倚着兄长的肩膀,逐渐恢复了冷静,自语般道,“我不用和他比,我有自己的能耐,你说得对,我该先养伤,要征回鹘了,我一定多杀些敌将,不会比任何人差。”
妹妹这样聪慧,韩平策不知说什么好,心里把陆九郎剁了一万遍。
陆九郎陷在一片炫光里,模糊的影子一次次将他打翻,强大又不可逾越,他发狠的冲上去绞缠,拼尽全力将影子压在地上。翻扭滚辗,影子化成了人,她的瞳孔似在燃烧,双颊赤红,鼻尖满布汗水,细柔的颈项贲起筋络,气息愤怒而炽烈,如一只美得接近虚幻的凤凰。
陆九郎突然心跳起来,他箍缠过这身体的每一处,了解所有诱人的起伏与低凹,掌下的控制悄然变了意味,他的腰胯压着她,抵得她无可避让,只能不甘的仰起头,红唇娇美的绽开。他俯下去吻住,探舌绞夺甘甜,快意沿着腰脊激蹿,他越抵越紧,宛如要嵌成一处——
“九郎——”
隐隐约约有人在唤,陆九郎根本不想理,突然一阵粗暴的猛摇,硬生生将他从极乐中拽醒,一瞬间怒极暴吼出来,“滚开!”
石头给这一吼惊得骤退三尺,宛如一只吓傻的麻雀。
陆九郎清醒过来,发现自己趴在营房的通铺,腰间卷着薄褥,外面日头正炽,他勉强压了怒火,没好气的问,“什么事?”
石头哪想到吵个觉这么大脾气,磕磕巴巴道,“史营得了赏,伍摧他们要去城里的酒楼庆祝,让我来唤你。”
陆九郎默了片刻,“去门外等着,我换件衣裳。”
石头不懂他换个衣服怎么还要避人,依言出去了。
他在门外蹲了一会,陆九郎来了,两人往史勇的营房走去。
沿途的士兵投来的目光奇异,没有一个人招呼,这其实不大寻常,陆九郎在军中颇受瞩目,熟不熟都有人说笑,如今却似突然疏离起来。
陆九郎只作不觉,默然前行,石头以为他介意,劝道,“九郎别往心里去,大伙只是觉得你不该赢将军。”
陆九郎冷冷道,“我凭什么不该?”
石头听出他的不快,耷着脑袋鼓起勇气,“将军教了你那么多,几次救你的命,你私下挑战就罢了,偏要趁着竞武大会,还逼她缚绞,怎么能让她这样失颜面。”
陆九郎话语生硬,“谁叫她连个队长都不肯给。”
石头闷闷的没有接口。
过了好一阵,陆九郎道,“别的我赢不了,换了场合,她也不会肯用缚绞。”
石头叹了口气,“王柱说你要糟,韩大人虽赞了你,脸色可不好,韩小将军更像要吃人一般,后头你恐怕难有好日子。”
陆九郎抬脚踢开一块碎石,笃定道,“韩家不会对我不利。”
石头不明所以,“你就是个小兵,又不是贵人。”
陆九郎哼了一声,“若我是他亲儿?”
石头大愕,不觉望了一眼明晃晃的日头,九郎莫不是还没醒?
陆九郎一扫附近无人,将衣裳掀起,裤腰扯低一线,“你看这个。”
他的股侧生着七颗青痣,簇列如北斗,石头仍摸不着头脑,“不就是几颗痣?”
陆九郎整好衣衫,压低声音,“韩家对我不寻常,犯了大事都替我压下去,不但没罚,韩七还亲自教我,你猜是为什么?”
石头当然不明白。
陆九郎冷静道,“我想了一下,先前没什么特别,直到杀昆仑奴那天,我摔在韩大人马前,他应该瞧见了这个。我娘曾说我爹是个贵人,以往全当是鬼话,如今看兴许是真的。”
石头懵了,说话也结巴了,“可,可你跟韩大人一点也不像。”
陆九郎不知推想了多少次,“父子也有不像的,或许当年有什么苦衷,我娘带我离了河西。”
石头仍觉得不可思议,“你娘临去前就没多说一些?”
陆九郎垂下眼,他一度欠了赌债,在僻处躲了十来天,谁知母亲发了绞肠痧,等陆九郎回去,人已经入土了,那时并未多悲痛,这会才觉出一丝哀伤,“她说这是贵痣,不能让旁人瞧见,否则会惹来大祸,你也不许透出去。“
石头赶紧点头,“难怪军中都说你特别,要真是这样,韩大人为什么不认你?”
陆九郎嘲讽道,“无非是嫌我不成样,这次挑战就是让他知道,我已今非昔比,韩七都能带兵,我凭什么不能。你瞧着吧,最多就是不升拔,不会对我怎样。”
石头恍然大悟,“难怪你一点不怕,那韩小将军岂不是你兄长?韩七将军就是你的姐妹?”
陆九郎轻描淡写,“她是养女,没一点血脉关联,而且韩家也没认我,算什么手足?”
石头眨巴着眼,给他堵得无话可说。